他说,如果当年地主也躺平,我哪有机会做长工

他说,如果当年地主也躺平,我哪有机会做长工

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悲欢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。

前些天朋友的舅爷去世了,他送了老人最后一程,回来后向我讲述了老人的一生。那是一段令人仰天长叹的过往,谁听了都会唏嘘不已。

舅爷今年已经九十五岁了, 他住在阴山北坡一道很深的山沟里。一间土坯房,为他遮挡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;还有一条狗,一只猫,清晨黄昏,春夏秋冬,陪他渡过了一生。

前几年,我常回去探望他,那?时?他已经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了。每次回去,总会拄着拐杖,亲自到院子里来迎接我。

他慈祥地笑着,拉住我的手说道:快进门,快进门。

坐在他那温暖的土炕上,舅爷会问我什么时候从家起身,路好不好走?末了他总不忘记说,给你杀一只羊,多住几天,慢慢吃完再走。

我每次离开时,他一定要拄着拐杖,颤颤巍巍送我到村口,并一再可怜巴巴地询问我:“什么时候还能来?你说个日子。”

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,仍然能从汽车的后视镜里,看到一片尘土中,舅爷已模糊了的身影。

人都说上了岁数的人,容易怀旧,我的舅爷也不例外。从小到大,经常听他在别人面前,说起他们哪个小村子的历史,而每次,他都会反反复复地提起村里一个地主,说到此人时,他便“东家“长”东家“短”,充满感激,念念不忘。

地主不是压迫、剥削穷人的吗?舅爷给地主家扛了十多年的长工,应该是不忘阶级苦,牢血泪仇才对呀,怎么变成了恩人?舅爷的态度真是颠覆了我的“三观”。

他说,如果当年地主也躺平,我哪有机会做长工

舅爷原籍在陕北府谷县,上个世纪三十年代,老家大旱,人食苦菜树叶,饿殍孚野。

“二姑舅捎来一封信,他说西口外好年景……” 大年三十的晚上,全家人只吃了一碗豆腐,初一早上,舅爷的父亲就挑起担子,领着全家,昼夜兼程,一路向北,投奔早些年就来到这里的一户村民。

这户村民比他们早来几年,那时候这里荒无人烟,是蒙古王爷的领地。精明的男主人巧于周旋,用一流的“公关”手段,从王爷的手里盘下了这里的几道山岭。

一家人从此把这里当成了新的家园,披荆斩棘,开荒种地。不仅吃上了饱饭,还养起了牛羊,稳稳地成了这里的常住居民。

几户村民投靠到他的门下,扛长工打短工,习惯上便称呼他“东家”。

舅爷的父亲带着一家人刚来到这一处山沟里时,没有住的地方,东家就领着他们,在土层厚的向阳的山坡上,仿照陕北老家的做法,挖了一孔窑洞。

没有木窗,就挖了个圆洞,支了几根木棍,没有门,就挂了一块破布,总算是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。

在那个年代,对于四处逃难的人来说,有人收留并给碗饭吃,不至于饿死,就是天大的恩情。

东家收留了舅爷一家,全家都扛长工。舅爷刚来时才8岁,有一张嘴就要自己找饭吃,东家看他可怜,安排他放牛。

上世纪初,阴山北坡人迹罕至,植被非常茂盛,经常有獐狍野鹿在林间出没,狼也很多。有一天舅舅放牛时,最可怕事情终于发生了:狼来了!

受到惊吓的牛群顺着沟口向前狂奔,卷起阵阵尘土,舅爷什么也看不见,也不敢喊。

等到尘土散去,他才发现,有一头牛已被几只狼死死咬住。牛发出阵阵凄惨的嚎叫,他躲在树林里吓得瑟瑟发抖……

看着地上血淋淋的残骸,舅爷吓得晚上不敢回家了,就在山沟里来回转悠。

夜深了,家人和邻居们呼唤他的声音,一遍遍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,他也不敢应答,后来大家还是找到了他。

父亲盛怒之下,夺过他手中的放牛鞭,劈头盖脸抽打了过来。舅爷痛的四处逃窜,父亲扔下皮鞭,又揪住衣领扇起了耳光。舅爷双手抱住脖子,一边嚎哭,一边在地上打滚求饶……而在旁边的母亲不但没有上前制止,还鼓厉父亲继续打,说往死了打,打死正好少一个吃饭的。

东家闻声赶来,他历声斥责并制止住了父亲,同时将舅爷搂在了怀里,还摸着他的小脑袋说:孩子,不要怕,有叔叔在了,你大不打你了……

他说,如果当年地主也躺平,我哪有机会做长工

多年后,舅爷感慨的说,那时候穷人家的孩子命不值钱啊。打他的原因竟是为了替东家出气并博得的同情,换得东家可怜,少赔点钱。

当时把全家卖了,也赔不起那头牛,更别说他的一条小命了。

回到村里,已经是后半夜了,母亲恳求东家和几个帮忙的邻来家喝碗水。她的用意其实是想让大伙帮忙,在东家面前说个人情,少赔点钱。

窑洞土炕上摆着一只豁口的瓷盆,上面放着一盏菜籽油的灯,光线暗淡。几个面黄矶瘦,破衣烂衫的孩子惊恐地缩在墙角。做为罪人的舅爷,可怜巴巴躲在门口的破帘子后边,不停的抽泣。

父亲双手筒袖,低头蹲在地上,一句话不说。他愁容满面,等待东家发落。

不知道东家是想起了他当年刚来到这里时的情景,还是看舅爷家实在是赔不起,竟动了侧隐之心,说:“算了算了,狼吃了牛是天灾,不能怪孩子。明天不用他放牛了,就留在家里给我打杂吧。“

舅爷是一个非常机灵的人,又勤快,无论干什么活,一学就会。很快就博得了东家的欢喜和信任。而他也在和东家一家人朝夕相处的过程中,学习到了很多东西,并影响了他的一生。

东家的老婆是个小脚女人,走路多了小脚就会痛,晚上也痛的睡不着觉。按理说她不用下地干活了,可是她却一年四季在地里忙,什么农活都干,顶一个男劳力!

大家都惊叹这个瘦弱的女人,哪里来的哪么大的体力?

中午大家都收工回来吃饭,并休息一下。这个小脚女人放下锄头,顶着烈日,又去给猪拔草去了。她吃掉午饭,每天都是下午由家里人带到地里去吃的。

每年到了春夏,她起早贪黑到处拔草,就为了省那点猪饲料。

阴山北坡种地秋天有二大灾害,一是冰雹,二是大风。秋收完了以后,地垅间有一些被风吹落和冰雹打在地上的糜谷颗粒。

秋收完毕后,这个小脚女人会拿起一把苕帚,爬在地上,顺着垄沟,又一点一点扫起来,由于地里洒落的太多,她一扫就是一二个月,一直扫到下雪……”

从八岁开始到十八岁,舅爷在东家一干就是十年。

东家只有一个女儿叫小莲,和舅爷同岁,俩人从小青梅竹马,一起长大。随着岁月的推移,不知不觉之中,小莲暗暗爱上了舅爷。

她经常用各种方式表达爱意,家里吃肉,她一定会跑到舅爷家里把他喊来,还要抢着给舅爷装饭,会挑最大块的肉埋进饭里。舅爷到地里锄锄草,割谷子,挖土豆,她也抢着去。

休息间隙,她还会跑到山坡上,采来金黄色的剌槐花,捌在乌黑的发际,然后俏皮地问舅舅:“好看吗?”

二个年轻人的恋情在悄悄发展,东家的家业也越做越大。看着东家红红火火的日子,村里的人有的羡慕,有的眼红嫉妒,再加上东家有点“飘”了,不可避免的和村子里的一些人产生矛盾,恩怨由此产生并慢慢积累。

他说,如果当年地主也躺平,我哪有机会做长工

解放了,东家因雇用长工和拥有土地二项罪名,被打成了地主。一夜之间东家就成了过街的老鼠,人人喊打。

一些人争着抢着揭发批斗东家,过去和东家有点小恩怨有不用说了,就连一些和舅爷有同样经历的人竟也反目成仇。

批斗会上,有人鼻涕一把泪一把控诉,有的说到伤心处,上来对着老东家就是几个嘴巴子。

有人多次怂恿舅爷上台来揭发东家剥削压迫他的罪行,可是他始终一言不发。最后工作组逼着他上去表个态,没有想到的是,舅爷走上台去,对着正在弯腰谢罪的东家深深地鞠了一躬,然后转过身对在场的人们一字一句地说:没有东家,就没有我的今天,他老人家永远是我的恩人!”说完大步流星摔门走了。

批斗会结束了,工作组的人气势汹汹来到舅爷家,一进门就说,听说你和地主家的女儿搞对象,因为有个人的私情你就包庇地主,这是阶级立场的问题,小心连你也一起批斗!

舅爷二十多岁,血气方刚,一听工作组的人这样说,立刻火冒三丈,回怼道:“我有什么问题,长良心就是立场有问题?忘恩负义的人就没有问题了?

闹的最凶的王二懒子,当年他和我们一起从老家来到这里,没吃没喝, 死皮懒脸的让东家收留他。东家可怜他,不仅管吃管喝,后来还给他租了地,帮助他娶了老婆。

当年他感激零涕千恩万谢的,恨不得叫人家爹。现在要分东家的财产了,突然象下山的猛虎一样跳了出来,一口咬定东家曾剥削压迫他。

抛开个人交情不说,就他当长工这件事儿,是东家用绳子捆他来的吗?他在东家干活,人家欠过他一分钱的工钱吗?

听说你们还把他树立成积极分子,还准备让他加入组织,当队长!是你们有问题,还是我有问题?”

工作组的人听他说完这番话,悻悻地走了。从那以后,开批斗会,再也没有找过舅爷。

但舅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 有一天白天干完活儿,晚上回到家里,突然发现院子里多了六只母羊和四只小糕羊。他心头一惊,一问才知道,原来是父亲从东家的羊圈里牵回来的。

父亲是个贪财且爱占便宜的人,舅爷非常生气,说:“爹,咱们怎么能去分东家的东西?““队长给分的,又不是我要的?”“队长分你就要啊,我们拿了人家东家的东西心不亏吗?”“批斗会上不是说,他们的财产都是剥消的我们穷人的。我亏啥?”“剥消你了?压迫你了?现在人家有难了,你要落井下石啊!“

见父亲不说话了,舅爷又说,东家和村里的一些人有恩怨,说东家剥消他们,压迫他们,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情,可不包括我们。再说了,你最清楚,东家的那些牛羊,那一只是偷来的?那些粮食,那一粒是抢来的?

想当年我们刚来时,东家也不富裕,吃顿莜面都困难,自已舍不得吃,省着留给受苦人吃。一天到晚全家给长工短工陪笑脸,生怕得罪了他们自已受损失。如果他们也象村里的一些人好吃懒做,决不会有后来的家业,今天也不会当地主。”

听舅爷这么一说,母亲也说话了:“孩子你说得对,我们可得讲良心。别人可以分东家的财产,我们不能。这样做,东家伤心不说,村里那些和我们一起来的老户,背地里会戳我们的脊梁骨的,我们也没脸做人。”

父亲说,“那依你们的说法,现在这些羊怎么办?“舅爷说咱们想个办法,现在一起去东家家里一趟。

东家原来的四间房子分配给了村里四户村民,最大的一间正房现在是生产队的会议室。

如今他搬到了舅舅家当年刚来时的那一孔窑洞里。这孔窑洞早已废弃,好多年不住人了,门窗也早拆了。东家住进去之前,院子里的蒿草有半人高,正面的墙上已被雨水冲出了一道道的深沟。现在东家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,墙面也重新抹过,锄头、镰刀、镐头这些农具,一件一件挂在墙上,连掏出的猪粪,都用铁锹仔仔细细拍打过,呈一个标准的“梯“形堆在那里。

父亲感叹地说,都倒霉到这种程度了,还能这样过日子,一般的人真和老东家没法比!

他说,如果当年地主也躺平,我哪有机会做长工

一家人一起来到东家家里,一进门,父亲首先向东家道了欠,接着说明了来意,大意是说这些羊退回队里去,也不会给你,还要分给别人。与其这样,还不如我们先留下,替你养着,等这一阵风过去,就还给你。

还没等东家说话,舅爷就又说了:“你要是不同意,我们就退回去了。不管怎么说,你的羊我们坚决不能要…….”

后来,舅爷果真兑现了他的诺言,在几年的时间里,明着暗的,将那十只羊一一还给了东家,也等于是雪中送炭了。

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每一片落叶,此后经年,王爷的日子就象“老太婆过年,一年不如一年。”

除了他自己在一系列的政治运动中,经历了各种悲惨遭遇之外,舅爷和小莲的恋情也因地主成份无果而终。

小莲感觉自己配不上家庭出身贫农的舅爷,不想连累他,在舅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,悄悄地远嫁到了山西,为此舅爷心痛了一生。

文革十年,东家又遭遇了很多的苦难,最后贫病交加,老俩口相继去世了。

临终前,东家拉住舅爷的手,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话:“孩子你要记住,瘦驴瘦马喂得,瘦人喂不得啊!”

如今,随着老一辈人的相继离世,特别是舅爷的去世,有关这一家人一切的一切,已经在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,就象他们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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